姥爺?shù)目祻?fù)之旅
(1/1)出院前一天的晨光，把病房的玻璃窗照得透亮，連窗臺上積的那點淺灰灰塵都被照得清清楚楚，在光里輕輕浮動，像撒了把細鹽。光斜斜地落在姥爺?shù)臈l紋被上，把原本發(fā)藍的線染成淺金，不是扎眼的亮，是像磨碎的金箔撒在布上，細碎又暖。我剛把姥爺?shù)能浀仔瑪[到窗邊曬著——鞋尖處的米白色補丁是姥姥前晚就補好的，她戴著老花鏡，線拆了又縫，針腳比之前繡靠枕時整齊多了，甚至還在補丁邊緣藏了道小小的回針，怕洗的時候脫線。鞋幫上沾的一點醫(yī)院走廊的灰，我用紙巾輕輕擦了擦，露出里面淺灰的布面，是姥爺穿了三年的舊鞋，卻總擦得干干凈凈。
剛擺好鞋，就看見王醫(yī)生從走廊那頭過來，白大褂下擺隨著腳步輕輕晃，手里除了藍皮病歷本，還多了張折得方方正正的出院注意事項，紙是淺黃的，邊角被手指磨得有點軟。“老爺子恢復(fù)得比預(yù)期還好，”她走進來先沖我們笑，眼角彎出點細紋，把注意事項遞到姥姥手里時，特意指了指紙角折的兩道印，“這兩處是重點，我用紅筆標在背面了：每天慢走半小時，別累著，哪怕分兩次走也行；飲食還以軟食為主，玉米粥、蒸蛋、煮爛的紅薯都能吃，太硬的雜糧比如炒豆子，暫時別碰。再過兩周來復(fù)查，到時候咱們再看看能不能把降壓藥減點量。”
姥姥趕緊把紙接過來，用老花鏡壓在床頭柜的搪瓷盤上——盤子還是姥爺住院時用的，邊緣的小缺口是去年喝玉米粥時摔的，當(dāng)時姥爺還心疼了好幾天，說“用著順手，摔了可惜”。現(xiàn)在缺口在晨光里泛著白，像道小小的記號。她又掏出個小本子，是小欣用過的數(shù)學(xué)練習(xí)本，封面畫著棵歪歪扭扭的玉米，穗子用鉛筆涂了淺黃，須子畫得像亂蓬蓬的線。姥姥翻到空白頁，捏著鉛筆就寫，筆尖頓了頓，把“慢走半小時”的“半”字描了兩遍，又在“軟食”后面括號里補了“玉米粥要熬40分鐘”，寫著寫著突然抬頭，手里的鉛筆還懸在紙上：“王大夫，那他能去玉米地不？就站旁邊瞅瞅，不伸手拔草，也不掰玉米，就曬曬太陽?！?/p>
王醫(yī)生被姥姥這急乎乎的模樣逗笑了，走到姥爺床邊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——沒敢用力，怕碰著他還沒完全好的胳膊：“當(dāng)然能去，曬曬太陽還能補補鈣呢，就是別站太久，走累了就坐下來歇，讓家里人陪著。”姥爺本來正盯著窗外的梧桐樹發(fā)呆，葉子在風(fēng)里晃一下，他的目光就跟著動一下，聽見“玉米地”三個字，眼睛一下子亮了，不是之前那種淡淡的光，是像看見熟了的玉米穗子似的，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——那是他想起玉米時的舊習(xí)慣，以前在地里算收成，就總這么敲著膝蓋，一顆一顆數(shù)玉米穗。“能去……看看就好，”他聲音里帶著點盼頭，不像之前那么虛，“想瞅瞅……今年的穗子大不大，須子黃沒黃。”
那天下午的陽光比早上更暖，沒了醫(yī)院走廊的涼氣，裹著點外面的風(fēng)，吹進來都帶著點軟。舅舅提前騎著家里的三輪車來醫(yī)院，車斗里鋪了兩層棉墊——是姥姥用姥爺?shù)呐f棉襖拆的，里子是淺灰色的絨布，洗得有點起毛，卻還帶著太陽曬過的暖味，聞著像小時候蓋的舊被子。棉墊中間繡著兩穗玉米，穗子上的須子用金線勾了，是姥姥前晚坐在炕頭繡的，就著臺燈的光，線偶爾會打結(jié)，她就用牙輕輕咬斷，再重新穿針。針腳雖然還有點歪，卻比之前繡靠枕時整齊多了，甚至還在玉米穗下面繡了片小小的葉子，怕單調(diào)。車斗角落里還放了個小靠枕，填的是曬干的蕎麥殼，姥姥說“讓老爺子坐著能靠住腰，走了一路也不酸”，靠枕套是用小欣的舊圍巾改的，粉粉的，跟小欣的發(fā)卡一個顏色。
媽媽則在廚房忙了一下午，保溫桶里裝的玉米粥是用今年新磨的玉米面熬的，放了兩顆紅棗，熬了足足一個鐘頭，粥稠得筷子插進去都能立住，紅棗的甜味滲進粥里，不是齁甜，是淡淡的香。她還烙了兩張玉米餅，放了點白砂糖，是姥爺最愛吃的甜口，烙的時候特意用小火，把餅邊烤得有點焦，說“老爺子就愛吃這帶點焦香的”。餅用油紙裹了三層，最外面還包了塊棉巾，怕涼了，拎在手里溫溫的。
小欣放學(xué)時背著粉色的書包，一路跑著往醫(yī)院來，書包帶有點滑，她就用胳膊夾著，書包上掛的粉色發(fā)卡是姥爺去年趕集給她買的，跑起來叮當(dāng)作響，像小鈴鐺。她沖進病房時，額頭上還沾著汗，頭發(fā)貼在腦門上，先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放，就從里面掏出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畫——是16開的素描紙，她特意跟老師要的，上面畫的是金黃的玉米地，玉米穗子垂著，須子畫得細細的，甚至還在穗子尖上點了點淺棕，像沾了土。地里站著個舉著葉脈書簽的老人，穿著藍布褂子，袖口挽著，是姥爺平時在地里的樣子；旁邊跟著個背著書包的小姑娘，扎著馬尾辮，書包上掛著粉色發(fā)卡——不用問就知道是小欣自己。畫下面用紅彩筆寫著“爺爺出院快樂”，字寫得有點歪，卻一筆一劃很認真，旁邊畫的大大的笑臉，嘴角沾了點黃色顏料，像蹭了玉米粉，小欣還特意用白色顏料蓋了蓋，反而像沾了點奶油，更可愛了。
“還有這個！”小欣又從書包里掏出張數(shù)學(xué)卷子，卷角被她用粉色膠帶粘得平平整整，膠帶跟她的發(fā)卡一個顏色，粘得有點歪，卻把之前翹起來的角壓得服服帖帖。卷子上用紅筆寫著“75分”，旁邊還有老師批的“進步顯著”，紅筆字旁邊，小欣還畫了個小小的玉米，穗子畫得圓圓的。她把卷子遞到姥爺手里，仰著小臉笑，露出兩顆小虎牙：“爺爺，我這次數(shù)學(xué)考了75分！比上次多了13分！老師還在全班念了我的名字呢！等您回家，我教您算玉米地能收多少穗——一行種8棵，種10行，就是8乘10，您肯定一學(xué)就會！”
姥爺把畫貼在胸口，像抱著什么寶貝，手指在畫里的玉米穗上輕輕摸，粗糙的指腹蹭過畫紙，把紙邊蹭得有點卷。他眼眶有點紅，卻沒掉眼淚，只是慢慢點了點頭，聲音比之前更清楚：“好……回家教爺爺……算，爺爺肯定……好好學(xué)，不偷懶?！?/p>
出院那天，賀延丁特意開了他的白色轎車來接，車是去年剛買的，他平時寶貝得很，卻特意把后座的棉布墊換成了姥姥帶來的老粗布——布是姥姥織的，洗得發(fā)白，卻透著股實在的暖，前晚姥姥還連夜用皂角洗了一遍，晾干后留著淡淡的清香味，聞著像小時候的夏天。姥爺坐上車時，左手緊緊攥著小欣的“護身符”布包，布包上的小太陽是小欣用彩筆涂的，邊緣被姥爺摸得有點起毛，卻比之前更亮了；右手攥著張一寧刻的木質(zhì)梧桐葉書簽，刻痕里還留著點沒磨干凈的木渣，是張一寧刻到半夜沒顧上磨的，卻透著股笨拙的暖，姥爺?shù)闹讣庠诳毯凵陷p輕蹭，像在摸什么稀有的東西。
車剛開出醫(yī)院大門，姥爺就往窗外瞅，看見路邊的梧桐樹，葉子在風(fēng)里晃，就跟我說：“等春天……咱們在院子里……再種棵梧桐，跟以前那棵一樣。以前那棵……你小時候總爬，摔下來還哭，現(xiàn)在……讓小欣爬，爺爺在底下接著?！?/p>
車剛停穩(wěn)，鄰居家穿紅色外套的小男孩就跑過來，鞋跟在地上磕了下，也沒顧上揉，舉著書簽往姥爺手里塞：“爺爺好！這是我做的書簽，上面有星星亮片，太陽一照就能出光！我試過的，昨天在院子里曬，亮得晃眼！”旁邊扎羊角辮的小姑娘也湊過來，小手有點涼，把書簽遞到姥爺另一只手里：“爺爺，我的書簽是用梧桐葉做的，放在一起能保佑爺爺身體好！”
姥爺笑著點了點頭，手指從書簽上移開，指了指地埂上的一棵玉米，眼神很準：“那棵……玉米穗子大，顆粒滿，甜。”我笑著拍了拍姥爺?shù)氖?，掌心輕輕的：“等周末咱們就來摘，煮給小朋友們吃，讓他們嘗嘗爺爺選的玉米有多甜，肯定比食堂的好吃?！?/p>
回家后的第一周，姥爺每天吃完早飯，都要去玉米地走一圈。舅舅前一天就把地埂上的草除干凈了，還從后山的小河邊撿了些碎石子，洗得干干凈凈，鋪了條窄窄的小路，石子縫里特意留了點土，怕姥爺走在上面滑。他還在路兩邊擺了幾塊平整的石頭，當(dāng)臨時的扶手，石頭上還擦了擦，怕有泥。地埂邊種的幾棵向日葵，是小朋友們從自家院子里挖的，有高有矮，小欣每天放學(xué)都提著個粉色的小水壺，一棵一棵澆，水不多，怕淹了根，還跟花苗說“快點長，長高點，好給爺爺遮太陽，爺爺就能多站會兒”。
姥姥則每天陪著姥爺，手里拎著個小馬扎——是姥爺用了十幾年的舊馬扎，凳面是槐木的，被手摸得泛著深棕的包漿，凳腿用鐵絲綁過兩次，第一次是姥爺在地里摔了，舅舅用粗鐵絲擰的，第二次是小欣坐的時候踩歪了，舅舅又補了道。走累了，姥爺就坐在馬扎上，姥姥坐在旁邊的石頭上，兩人聊著以前種玉米的事：“你還記得頭一年種玉米，剛種上就下了場大雨，玉米苗倒了一片，你蹲在地里扶了一下午，腰都直不起來，晚上睡覺翻身都疼?！薄坝浀谩髞砟憬o我煮了玉米粥，放了紅糖，說喝了腰不酸，我還喝了兩大碗?！憋L(fēng)里帶著玉米葉的清苦，混著兩人的說話聲，軟乎乎的。
那天傍晚，夕陽把玉米地染成了金紅色，不是刺眼的紅，是像裹了層糖的暖，連空氣里都飄著玉米的甜香，還混著點泥土的腥氣——是下午舅舅剛澆過地的味道，聞著讓人心里踏實。姥爺坐在小馬扎上，手里握著張一寧刻的木質(zhì)書簽，看著小朋友們在玉米地旁邊做葉脈書簽：穿紅外套的小男孩用彩紙剪了片大葉子，貼滿亮片；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用真樹葉做了個書簽，還在葉子上寫了“爺爺健康”；小欣則在旁邊幫他們遞膠帶、剪彩紙，偶爾還指導(dǎo)兩句“亮片別貼太多，不然看不見葉脈了”。
“爺爺，你看我做的！”小欣舉著個貼滿金色亮片的書簽跑過來，亮片在夕陽下閃著光，“這個送給你，跟張老師的木質(zhì)書簽配成對！以后您看書，就用這個，肯定好看！”姥爺接過書簽，放在手心里跟木質(zhì)書簽比了比，一個亮，一個實，卻都暖。他笑了，嘴角翹得比平時高：“好……一對兒，好看，爺爺都用。”
小欣還沒忘教姥爺算玉米產(chǎn)量，她從書包里掏出把小石子，是從玉米地旁邊撿的，圓圓的，帶著點土，她用紙巾擦了擦才擺。在地上擺了8行，每行5顆，石子擺得整整齊齊，像小士兵排隊?！盃敔?，一行5棵，8行就是5加5加5加5加5加5加5加5，等于40棵，對不對？”她指著石子，一個一個數(shù)給姥爺看。姥爺跟著數(shù)，手指有點抖，卻一個一個數(shù)得認真，數(shù)到“40”的時候，眼里亮了亮，像想起了以前在地里收玉米，一穗一穗數(shù)的日子：“對……40棵，能收40穗玉米，夠煮一鍋粥了?！毙⌒琅闹中?，聲音脆生生的：“爺爺真聰明！下次咱們算10行的，算完了去摘真玉米！”
姥姥和媽媽在院子里忙，廚房里飄出玉米粥的香氣，還混著蒸紅薯的甜香——紅薯是媽媽特意選的紅心的，蒸得爛爛的，一捏就軟，是姥爺愛吃的。媽媽把粥盛在姥爺?shù)奶麓赏肜?，放了勺白砂糖，端過來時還冒著熱氣：“快嘗嘗，剛熬好的，甜不甜？”
我把畫好的“葉脈里的光”遞到姥爺手里，畫里的梧桐葉葉脈上涂著淡淡的檸檬黃，加了點白色，光看起來更柔和，不像太陽那么烈，像傍晚的夕陽。旁邊的玉米地金黃一片，小孩子們舉著書簽笑著，有的跳，有的鬧；姥爺坐在小馬扎上，手里握著兩個書簽，嘴角帶著笑；小欣蹲在他旁邊，手里拿著小石子，眼里亮閃閃的；遠處的老槐樹下，姥姥正往這邊望，手里拎著小馬扎，像在等他們回家。
姥爺看著畫，慢慢點了點頭，手指在畫里的梧桐葉脈上輕輕蹭——蹭到?jīng)]干的顏料時，指尖沾了點淡淡的黃。姥姥趕緊掏出口袋里的紙巾，是小欣買的帶小碎花的那種，她擦得很輕，怕弄疼姥爺?shù)氖?，擦完還把紙巾疊好，放進了自己的口袋，說“留著等下擦手用”。姥爺沒說話，只是把畫往胸口貼了貼，跟小欣的畫、護身符布包放在一起，眼里的暖光比畫里的檸檬黃還亮，像盛了把小太陽。
這也是后話了，姥爺真的在院子里種了棵梧桐苗——是張一寧帶著小朋友們來看爺爺一起從后山挖的，苗不高，也就半人高，卻很精神，枝干是綠的，帶著幾片新葉，根上還裹著點后山的土，是張一寧挖的時候特意帶的，怕傷了根。種的時候，姥爺扶著樹苗，手指輕輕貼著樹干，像摸著老朋友的手，怕扶歪了；小欣拿著小鏟子填土，填得實實的，還跟姥爺說“填得實點，樹苗才站得穩(wěn)，風(fēng)刮不倒”；張一寧提著水壺澆水，水澆得慢，怕沖跑了土，還跟樹苗說“快點長，長粗點，好讓小欣爬”；我則在旁邊幫著扶著鐵鍬，看著他們?nèi)齻€的影子落在地上，被夕陽拉得很長，像棵小小的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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