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，識海深處
(1/1)然而，就在這絕望的底色之上，黑毛捕捉到了一縷更加微弱、卻更加堅韌的意念。那意念并非指向自身，而是如同黑暗中一點微弱的螢火，固執(zhí)地投向隔壁那間更破敗的窩棚——里面，還躺著一個氣息更加微弱、卻尚未斷絕的老嫗?！脽c水……’這念頭微弱得幾乎熄滅，卻如同深埋灰燼下的火星，頑強地閃爍著。
就在這時，隔壁窩棚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，緊接著是壓抑不住的、帶著血沫的嘔吐聲。王生填土的動作猛地一僵。他丟下鐵鍬，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向那間窩棚，動作因急切而顯得更加笨拙狼狽。他沖進去，很快，里面?zhèn)鞒鏊粏s努力放柔的安撫聲：“……阿婆……別怕……忍忍……水……水馬上就好……”
黑毛的目光穿透破敗的草棚。他看到王生跪在冰冷污穢的泥地上，用自己同樣枯瘦顫抖的手，小心地扶起那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、渾身散發(fā)著惡臭的老嫗，讓她靠在自己同樣滾燙的胸膛上。他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破布，笨拙地擦拭著老嫗嘴角不斷涌出的、帶著暗紅血絲的穢物。他的動作沒有嫌棄，只有一種近乎機械的專注。那渾濁滾燙的氣息，那濃烈的死亡氣息，正毫不留情地侵蝕著他自身那本就搖搖欲墜的生命之火。
黑毛清晰地“看”到，王生體內(nèi)那點微弱的人間陽氣，正隨著他每一次安撫的動作，每一次近距離接觸疫氣，如同風(fēng)中殘燭般，微弱而持續(xù)地流逝著。他并非不知此疫兇險，并非不知自身難保。他只是在做。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，明知稻草脆弱，卻依然固執(zhí)地、笨拙地想要傳遞一點微弱的暖意，哪怕代價是自身更快地沉淪。
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，無聲地蕩過黑毛深潭般的眼眸。指尖那枚冰冷的銅錢停止了翻轉(zhuǎn)，被他緊緊攥在手心，金屬的棱角幾乎嵌進皮肉。丹田內(nèi)那輪銀色的月華氣旋，似乎被這眼前景象所觸動，旋轉(zhuǎn)中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滯重感，仿佛在抗拒著什么，又在理解著什么。
他悄然退后，身影無聲地融入越來越濃的暮色。并未顯露行跡，也未施展任何祛病消災(zāi)的神通。只是在那間破敗窩棚的門外，在那只盛著渾濁泥水的破瓦罐旁，一枚油膩的銅錢，如同被風(fēng)吹落的枯葉，靜靜地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。
夜色徹底吞沒了荒村。死寂中，唯有壓抑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，如同鬼魅的低語，在殘垣斷壁間縈繞不去。
黑毛并未遠離。他盤膝坐在村外一處背風(fēng)的土坡上，靛藍布袍在帶著濃郁腐臭氣息的夜風(fēng)中微微拂動。頭頂是濃云遮蔽、不見星月的墨色蒼穹。他閉著眼，心神卻并未沉入月華的吐納。
無數(shù)屬于這片死亡之地的意念碎片，如同冰冷粘稠的毒水，持續(xù)不斷地沖擊著他意識的壁壘。垂死的痛苦，對生的絕望眷戀，對病魔的恐懼憎恨，對拋棄者的怨毒……這些強烈的負面情緒濁流，遠比官道上那些生存的疲憊更猛烈、更污穢，瘋狂地試圖侵蝕他精純的元神。丹田氣旋本能地加速旋轉(zhuǎn)，散發(fā)出清冷的月華輝光，如同無形的屏障，將這些污穢的意念強行排開、凈化。
然而，在這片絕望的泥沼深處，那一縷屬于王生的、微弱卻堅韌的意念，卻如同淤泥中的金砂，固執(zhí)地閃爍。那并非宏大的救世之愿，只是對一個垂死老嫗的笨拙照拂，一種近乎本能的、對“生”本身的微弱守護。這縷微光在無邊黑暗中顯得如此渺小，卻又如此……沉重。
黑毛的眉頭第一次在修行中，清晰地蹙起。淺琥珀色的眼瞳在黑暗中睜開，碎金光芒流轉(zhuǎn)，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。他攤開手掌，那枚沾著泥灰的銅錢靜靜躺在掌心，冰冷而沉重。
純粹的月華之力，可以滌蕩污穢，可以滋養(yǎng)自身，可以讓他超然物外?？擅鎸@片被疫瘴吞噬、被絕望浸泡的土地，面對那無數(shù)掙扎沉淪、最終歸于塵土的生命，面對那個燃燒自身微光、笨拙地試圖守護另一縷微光的書生……這清冷的輝光，又能照亮什么？又能改變什么？
王生那渾濁滾燙的氣息，那持續(xù)流逝的微弱陽氣，那深入骨髓的疲憊與絕望之下，那一絲對“生”的守護執(zhí)念……如同無數(shù)根堅韌的絲線，纏繞上他體內(nèi)那輪孤高的月華氣旋，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、沉甸甸的“重量”。這“重量”并非愿力的索取，而是生命本身在苦難深淵中發(fā)出的、最原始最沉重的嘆息與掙扎。
他忽然明白了月蝕潭底那些沉淀的凡塵碎影。明白了那場甘霖之后山下無聲的供奉。明白了這紅塵煉心之路，修的或許從來不是隔絕與超然，而是在這無邊濁浪中，看清那“生”之重——那渺小如螻蟻，卻堅韌如蒲草；那卑微如塵土，卻又在絕望中迸發(fā)出微弱螢火的……“生”之重。
風(fēng)卷起更濃烈的腐臭氣息，刮過土坡。黑毛緩緩握緊掌心那枚冰冷的銅錢，靛藍的身影在無邊的黑暗與死亡的哀鳴中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。丹田內(nèi)那輪銀月氣旋依舊旋轉(zhuǎn)，清輝流轉(zhuǎn)，卻仿佛已將這荒村的死寂、書生的微光、以及那沉甸甸的“生”之重，一同納入了它冰冷而深邃的光暈之中。修行之路，于這無邊疫瘴之中，指向了更幽微、也更不可測的識海深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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